年轻人挤爆道观、寺庙:这一代的精神自救

导读 内耗焦虑的年轻人正在积极寻求精神自救。在上海大学邻近的永福庵,成庆教授的佛学讲座爆火。成庆是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,他的一档佛学音频...

内耗焦虑的年轻人正在积极寻求精神自救。

在上海大学邻近的永福庵,

成庆教授的佛学讲座爆火。

成庆是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,

他的一档佛学音频节目,抚慰了当代失意人的心灵。

为什么年轻人热衷去寺庙?

如何做到“放下执着”……

成庆与学生们一起练习打坐

周末,北京白云观开设了太极、八段锦公益课,

完全免费,往往1分钟上百名额就抢完了,

报名的绝大多数是年轻人。

25岁的张乃敏是律师,她每周六、日来白云观学八段锦和太极

在还原剧团,

观众分享自己的故事,

从职场烦恼、婚恋焦虑,到抑郁情绪,

演员即兴在舞台上把故事演绎出来,

很多观众看到后一瞬间泪流满面:

“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被倾听,被看见,被接纳”。

还原剧团演出现场

2022年8月,一位年轻人在庐山诺那塔院参加禅修

2023年9月,上海龙华寺大量年轻人在上香求“上岸”

以下是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成庆的讲述:

很多年以来,去寺庙的都是中老年人,去年春节开始,我在寺庙里认识的一些师傅,他们发的照片里,60%-70%的香客都是年轻人,我感到非常吃惊。

年轻人求学业、事业比较多,甚至有人是买了彩票后过来祈福。现在大家都感觉到自己好像漂浮的,尤其年轻人面临着未来极大的不确定性的问题。

那寺庙作为我们过去认为是一个充满玄学、神秘感的空间,它突然提供了正常社会里面提供不了的一种冥冥的安慰感。

左:苹果公司CEO库克同时佩戴电子手表和手串被年轻人奉为“科技与玄学双押”的官方配置右:塔罗牌占卜成为风潮

我自己作为研究佛学史的人,这个领域此前一直是很冷门的,突然这两年大众开始关注这块,我自己都没想到,会有这么多人来听复杂深奥的佛学。

这说明时代的精神,发生了非常大的转变。

过去40年,没有战争、经济高速增长、社会各方面都积极向上。我们几代人,是时代红利的受益者。但现在,过去看上去可靠的事物都慢慢变得不稳定,比如曾经热门的程序员职业和越买越涨的住房,现在变化了。

10月11日,新一轮巴以冲突升级

在加沙城,一名男孩走过以色列空袭炸毁的建筑废墟

事实上,每个时代都会遭遇一个大的社会转折,有的人运气好,转折发生在他后半生,有的人运气差,20多岁就碰上了。

这就是佛学里面讲的“无常”,意味着一切都处在变化之中。当然我们可以从社会、政治、经济学的角度,来思考怎么提高就业率、怎么改变分配结构,但从个体生命历程来讲,你的人生中必然要面对种种“不确定性”。

中国的付费自习室

很多人考研、考公,不惜三战、四战

那怎么应对呢?此时大家的第一反应,还是想要拼命抓住一些暂时看似还比较“稳”的东西,就出现了我称之为“进入体制的踩踏事件”。

从佛学的角度,面对“无常”,首先就是“接受”,你要勇敢的走出一步,接受这种多变的、充满危机的生活。

成庆在家中

从我自己的经历来说,我本来大学专业是电子工程,到电信局上班,之后来上海转行,做了财经编辑,再又转换轨道,读了历史系的硕士和博士,开始是研究近代政治思想史,后来慢慢又转向冷门的佛教史。

一个人在单一处境里,是很难跳出去的。当你有这些生命阅历的时候,你就知道在不同的活法里,也可以过得很好,不会那么不安。

近年来,年轻人去到小城、乡村生活

所以有年轻人跑到云南、西藏去,我是支持的,因为要打破都市的、教育系统的限制,看看真正的社会。有时候它会摧毁你脑海里对于文艺生活的想象,但这又未尝不是另一种学习。

佛学里面讲“人生八苦”,是指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求不得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五阴盛。而“躺平”无非就是这种“求不得苦”的现代翻版而已。

其实我们可以换一种心态,跳出“躺”或“卷”非此即彼的状态,一切都有它背后的因缘条件,可以观察在现有条件下我能做什么,我能达到什么,然后就去做那些事情。

电视剧《都挺好》中年失业的程序员

很长一段时间以来,我们的社会奉行“优绩主义”,依靠职业和工资来框定一个人的价值,然后相互比较,这是我们焦虑的根本来源。

但也许未来,我们绝大部分人都要面对升职和涨薪有限的局面,那这个时候,你的价值感要靠什么来维持呢?

所以我们今天的社会,需要一个很大的关于“自我价值”的观念转变。

日本开饺子店的奶奶晚上追随自己的兴趣去夜店打碟

比如我的工作是摆个摊,卖几块豆腐,我为我的邻居提供了新鲜的豆腐,别人都很喜欢,这本身是有价值的,这不仅是物的交换,背后还有一套情感的交换。

这就是佛学里面很重要的一个事情,叫做“利他”。“利他”从人的本性来讲是不划算的,但是它让你与其他人产生互助关系和情感连接,提供的就是精神上的意义感,最终是可以“自利”的。

艺术家胡军军的涅槃造像

现在很多人,常常觉得人生好累、好苦,但实际上他遭遇到什么大的人生悲剧吗,比如出了车祸、家庭破产吗,一般是没有的。

在互联网出现之前,我们过去的人生是一步一步走的,你走一段,然后慢慢地撑开一片迷雾,看到下一步,再走。

但现在的人,他在网上已经看完了其他人的人生,别人过着那么幸福的生活,而自己相比较来说就显得如此“卑微”,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非常空洞的别人生活的参照对象,它会带来很强的人生苦感。

1982年,27岁的史蒂夫·乔布斯在家中手拿一杯茶,进入深度冥想状态摄影:Diana Walker

所以现代社会里,远离互联网的办法,一个是少用手机,还有一个,就是你看这些信息的时候,可以明确知道这是一场梦,你就不会代入,这也是佛学里讲的“收摄”身心。

当然这很难,需要进行认知和行为上的训练。比如打坐、冥想,很多西方人把它当做安稳身心,甚至产生灵感的工具,像乔布斯这些人,是终身冥想。

很多人认为佛学是消极的、遁世的,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,一个安顿身心的人,他的心灵拥有了更多的空间和弹性,必然是积极的。

佛学思考的核心,并不是让你放弃做什么事情,而是当我们在处理各种问题的时候,我们情绪上,可不可以不用那么的痛苦和烦恼?我知道我陷入了一个不公平的环境中,但是我能不能用比较不那么纠结的心理,去处理这些生命中不可预料的事情?

佛学里常说“放下执着”,其实就是认真做,事情过了就过了,管它是荣还是辱,是好是坏,这样的话你的人生反而自由了。

蔡佳妮是北京舞蹈学院学生,每周末来上太极课

周末,涌入道观学太极,成为城市年轻人安顿身心的方式。

白云观中,苍松翠柏,鸟鸣嘤嘤,很难想象在北京二环,有这么一处清幽的大道观,走进来之后,心情立刻转换了。

每个周末,小蓬莱院中,都是太极、八段锦公益课的学员,基本是北京的打工人、大学生,也有待业青年,怀抱阴阳、野马分鬃、揽雀尾……一招一式,打得有模有样。看起来缓慢不用力,但亲身试一下就知道,需要保持高度的专注。

公益课面向所有人,完全免费,2017年就已陆续开始,疫情停了几年,去年再正式开办时,年轻人竟然报名十分踊跃,往往1分钟内上百名额就被抢光,但因为公益课是室外环境,完全开放,没抢到的人也来跟着学。

25岁的张乃敏是律师,她每周六、日来白云观学八段锦和太极

公益课的一位老师资由是武当三丰派十六代传人,11岁开始,上武当山学习,前年下山,来北京教学武当武术。

“疫情前,来武当山学习的人群,偏中老年人,疫情过后,更多向青年去倾斜。很多年轻人其实也跟我聊过,在工作、学习压力特别大的时候,心气已经被消磨掉了,他可能把武当山或者这种功法当做一个加油站,再回去保持一个充满热情的状态。身体没力气,我们去练,心里没力气,我们也去练。”

邓嘉羿,武当三丰派第十五代传人,全真华山派第二十一代传人,平时在辰园教武术

另一位老师邓嘉羿是白云观监院李信军道长的弟子,”师父觉得道观有很好的环境,我们做弟子的刚好有本领,就把太极拳和八段锦,以公益课形式对民众开放,完全免费的,我相信不久的将来,可能很多道观都会有。”

邓嘉羿老师自幼习武,学过7套八段锦,白云观的这套八段锦习自李信军道长,“像武当三丰派的八段锦偏柔偏稳,但师父这一套八段锦,是针对北京亚健康人群、常年不运动的人群,动作简单,配合极力的发力、呼吸,让气血快速地走起来,身上发热,关节柔软,这时候人就会轻松一些,少得病。”

而太极拳是更进阶的练习,“我亲身体会的,我从武术转入学太极,以前比赛不断地去学一些刚猛的动作,身心觉得很疲惫,练习太极拳,使人身心愉悦,浑身轻松。”

程序员候舒翔在上太极课

小蓬莱院中有一棵大银杏树,春日阳光和暖,时不时飘来一阵道观里的中药香气,26岁互联网公司程序员候舒翔是太极课的学员,每周六坐一个多小时地铁来白云观,她常年不运动,“平时爬三四层楼,就会累,上班在工位上一坐就是八九个小时,心理和身体上都是特别疲惫的,腰背已经塌了,已经立不起来的状态,但是我必须还是坐在那儿”。

因为失眠的困扰,加上大学接触过八段锦课,候舒翔蹲点抢了白云观太极课,“练习之后,心情是舒畅的,身体轻松。晚上入睡更容易,早上也不会醒那么早。”

邓嘉羿老师见过许多类似的城市白领,“其实北京较多的人群,因为生活的压力,精神的压力导致整个身体是含着的,打不开,长期就会导致比如肩颈僵硬,比如抑郁,在长期练习的过程中,慢慢人就乐观了,因为气息出来了。”

程序员姜斌每周末和女友一起来练太极

31岁程序员姜斌和女友的周末活动是一起来打太极,起因是姜斌去年犯了一次哮喘,医生说是抵抗力差,缺乏锻炼导致的。第一次来上课,他惊讶发现不仅是课上,道观里的年轻人都很多。“可能大家把希望更多寄托在出世的一方面吧,追求心情上的平静。”

邓嘉羿老师指导学员,“很多年轻人是常年不运动的”

项飙教授指出的“蜂鸟状态”,引起很多人的共鸣,蜂鸟是一种很小的鸟,必须高频度的振荡翅膀,把自己浮在空中。

他说,“往大了讲,中国整个社会,很多人都在悬浮着。人人都忙着工作,忙着追向一个未来。与此同时,当下被悬空了,除了作为指向未来的工具,没有其他意义。努力工作并非因为喜欢这份工作,而往往是为了攒够钱,从而今后就再也不用干这份工作。

所有人都在追求一个更好的明天,更好的明天具体是什么样的,他们并不清楚,但可以肯定的是,今天的生活是不太值得过的,所以要对现在进行否定,因此无法真正介入到现实中去。”

道观中专注打太极、八段锦,对很多年轻人而言,就像振翅蜂鸟的停歇,今日的生活值得一过。

观众Kiki在现场分享自己的真实经历(左)

演员、乐手即兴地把故事表演出来(右)

“一群人在舞台上演绎了我的故事,就像是给我打开了一个上帝视角。”在还原剧团的演出现场,Kiki常常哭着哭着就笑了,从演员们的演出中,她看到了自己经历里未曾察觉的一面。

去年下半年,95后女生Kiki接连遭遇生活的风暴。硕士毕业后,她迟迟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工作,不久后,母亲患了重病。白天,Kiki在医院陪伴妈妈,晚上抽了空去做兼职赚钱,整个人像是被“套住了”,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。

直到她踏入剧场,Kiki获得了一种情绪上的松绑。温暖的灯光下,几位演员并排坐着,温柔地凝视着她,全然专注地听着她的故事,她获得了一种无条件的信任。

演员在舞台上温柔注视观众

每场演出的观众通常在20人左右,环境私密、安全

讲述的时候,她常常因为焦虑词不达意,但是演员、乐手总能敏感地领会她的脆弱。她的经历被几个演员即兴地用诙谐可爱的方式演绎了出来,幽默中透露出对她的体恤,“那种感觉像小时候不小心摔倒了,趴在一堆哥哥姐姐的怀里,被温柔地哄着。长大后,这种感觉太少有了。”

剧团的演出流程并不复杂,简单来说就是“你说,我演”。观众先分享一个自己真实的经历,领航员(主持人)随后对观众进行一个简短的访问,最后,演员、乐师会把听到的故事即兴转化为一段戏剧表演。

领航员不仅是主持人,也像是一位“短篇小说编辑”,

负责给每个故事命名、选择故事的演绎形式

乐师需要通过音乐引领故事的发展

这种即兴戏剧的形式名为“一人一故事剧场”(Playback Theatre),起源于70年代的美国。市面上主流的即兴剧都是即兴喜剧,以逗乐为主,但“一人一故事”更加看重对故事深度、心理层面的挖掘。

3年前,85后女孩Rachel第一次接触还原剧团。当时,她正在经历人生的低谷,情感遇到了很大的变故。但作为一个“成熟”的职场人,她必须保持情绪稳定,展现出一副“无坚不摧”的样子。

演员Rachel,3年前她还是还原剧团台下的一名观众

但那天在剧场,她一口气讲出了自己的故事,她感受到了一种“被允许”,无助、悲伤、愤怒,积压的情绪一下有了出口。

她永远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尾——演员把散落在地上的布一片片地捡起来,抱在怀里,她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:“像是自己被压成了很多碎片,然后被人拼起来一样。”

在此之后,Rachel几乎每周都会去看剧团的演出、排练,剧场给了她“真实面对自己情绪”的机会。一年后,她成了剧团的演员之一。

从2017年起至今,还原剧团做过70多场公开演出,演绎的真人故事有1000多个。每场演出都有一个主题,从MBTI、狗屁工作,到性骚扰、我的反派人生,观众的经历分享围绕这些主题展开,个体的故事总能切中当下的社会情绪。

和职场主题相关的演出“谁的工作没烦恼”

今年上半年的一场演出“谁的工作没烦恼”,来源于年初人类学家大卫·格雷伯的著作《毫无意义的工作》引发的热议。

汤包不希望观众止于对职场的吐槽,于是设计了一个开场仪式,大家不能透露自己的职业,而是得用一个动词来描述自己工作的核心,就像你画我猜。

那天,有老师用“陪伴”而非“教书”去形容自己的工作;保险从业者用到了“守护”,意外发生时,保险可以为一个人的生活兜底。演出结束后,每个人再叩问自己:我的工作真的那么“狗屁”吗?

性骚扰主题与巴西柔术结合的演出“抵抗之力”,

铁头现场给观众教授“受身、破把“的技术

今年6月,性骚扰的主题被搬上舞台。演出过程里,有一个女孩袒露,她曾经被迎面骑电动车的男士当场袭胸,但因为恐惧,她没有反击,事后,她只能踢垃圾桶、踢街边的自行车,去表达自己的愤怒。演员铁头觉得这些经历不应该被隐身,只有通过一次次地重申,才能打破长期以来性骚扰背后的集体沉默。

为了不让演出沦为纯粹的伤痛回忆,铁头把演出与巴西柔术结合起来,表演结束后,她给现场的女生指导柔术里“受身、破把”的技术。

演员在演出现场

汤包至今还记得2020年那场抑郁症主题的演出,名为“孤独有多少种样子”。剧团实验性地采用了“声音剧场”的形式,整场演出只有声音,没有画面。观众落座后被轻柔地蒙上了眼睛,黑暗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安全的感受,讲述者的顾忌消失了,变得放松、坦诚,听故事的人也更加专注,汤包说:“一种感官被剥夺,更多的感受被打开。”

有人将一人一故事剧场比喻为安放心事的“树洞”,而且每个心事都是有回应的。

观众常常在演出现场落泪

剧团甚至曾经推出过一个名为“省着点哭”的纸巾周边

也因此,剧场里,眼泪总是猝不及防。有观众讲到自己尘封多年的伤痛,心事突然被轻轻地敲开,声音哽咽;有人讲的明明是快乐的故事,却因为看到生命中美好的记忆被演员们重现在眼前,一下子泪目。

通过演员和乐手的再创作,观众也获得了一个看待自己生命体验的新视角。

一条的拍摄已提前与现场观众协商并得到允许,相关隐私作模糊处理

很多人在看完演出以后,常常用到“疗愈”这个词。但汤包觉得“支持”这个词更加准确,如果一个人正在经历情绪难关,那么积极的倾听与倾诉,也许可以将这个人轻轻地托起来,让他/她的情绪疏通出来。

在近期的一场名为“梦境中的我”的演出里,一个女孩讲述了自己在问诊过程中被医生性骚扰的经历,梦里,她曾反复回到那个时刻,想要反抗什么、说点什么。演出中,演员们利用舞台上的时空转换,帮她说出了她当时没有说出的话,做出了没有做的事。

“很多时候你不讲出来,你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。说出来,就是变好的开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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