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世代代生活在母系社会是种怎样的感受?
充满神秘感的摩梭人,大多聚居在云南西北方向,属于纳西族一支,没有文字,但有自己的民族语言。这些年,经过媒体对 " 走婚 " 和 " 中国最后的母系社会 " 的不断报道渲染,让摩梭文化成为外界窥探欲的磁石,被蒙上了一层猎奇色彩。(走婚:男不娶女不嫁,性关系和经济关系上互不独占。)
注意力的潮水升起又褪去,循环往复。古老的摩梭安静不响,任凭人们探寻它的过往与当下。
出生于 70 年代的芭纳木,是一位摩梭女性,也是摩梭文化的研究者。她自小生活在母系大家庭里,相信男女生而平等,仅是分工不同。16 岁时,她曾给造访村里的学者当向导和翻译。后来,当她离开摩梭村庄,步入更广阔的城市学习工作,跟一位汉族男人进入婚姻,几年后这段婚姻以离婚告终。
如今,她再次回到生养自己的村庄,在这里摄影、写作、研究民族文化、陪伴父母老去。离家多年后,她在故土找回了内心的安宁。
以下内容根据芭纳木的讲述而整理。
母系大家庭:舅舅代替父亲,女人掌管财政
我叫芭纳木,妈妈是摩梭人,爸爸是普米族人。在我家所处的泸沽湖区域,普米族已经被摩梭同化了,都是母系家庭(即和有母系血缘的亲属一起生活)。
我出生于 70 年代,15 岁以前生活在典型的摩梭大家庭里,家里有 15 口人,光老人就有很多,大姨婆、舅公、外婆、小姨婆都很疼我们。大姨婆生养的三个儿子年幼夭折,把我们当成是自己的后代。舅公跟两个女人走过婚,养有一儿一女,孩子都待在各自的妈妈家里。
我的爸爸是转业军人,在体制内工作,不方便走婚,因此成了上门女婿。这在当时的摩梭家庭很不常见,极少的孩子会跟亲生父亲住在一起。
以前在我们民族,走婚关系的父亲和亲生孩子之间一般不会联络,除非各自所属的家庭处成亲戚。家庭中的舅公和舅舅嵌合在纵横交织的母系网络里,耕田种地、修房子,供养家族里的孩子读书,担负起父亲的职责。所以摩梭有一种说法," 天上飞的鹰最大,地上走的舅舅最大 "。
虽然爸爸跟我们生活在一起,但在我和姐姐们的心中,舅舅与父亲地位相同。我们甚至觉得应该对舅舅更好,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孩子,一直在养育我们。现在舅舅生病,都由我们这些外甥子女带他到外面看病。
在摩梭家庭,财政大权由女人把持,我妈妈是一家人的 " 管家婆 "。家里的收入归她管理,家庭的一应开支全部由她安排,节俭而合理,井井有条。" 女人管家财,男人掌礼仪 " 是摩梭传统的性别分工,依循的是男女不同的办事风格与能力特点。
摩梭人有一种理念," 家庭需要男也需要女 ",男孩由舅公和舅舅传授犁地、砍柴、修房子的技艺,女孩则跟着长辈学洗衣服、织布、酿酒、割猪草、喂猪和做饭。我们从不会说 " 你是个女孩,所以要怎么样 ",或者 " 你要学这些,以后要嫁到别人家 "。
男和女是平等的,只是分工不同,一如主屋里陈设的左柱和右柱,右边的大柱子是男柱,左边的大柱子是女柱。早期有大柱子的时候,这两根柱子要取自同一棵树,下段做男柱,上段做女柱,寓意男女都是家庭的顶梁柱。
摩梭房屋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我家院子里有三所房子,对着大门的是主屋,摩梭语叫 " 依米 ",是一家人起居的地方。主屋里有火塘,古朴温暖,记忆中火舌舔舐着柴枝,摇曳之间映照出家里人质朴而安详的面庞。
火塘两边铺了木地板,男性坐右边,女性坐左边,老人和孩子往往坐在最靠火塘边里面,更安全更暖和,这也源于我们文化中对弱者的关爱与同情。
摩梭的孩子们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姨妈和妈妈负责分餐,有时忙得没时间好好吃饭。舅公在火塘边教了很多规矩,比如吃饭不能总说话,动作要轻,先吃完不能离席,要等着大人收完碗筷。哪个小孩多嘴多舌,舅公一眼扫过去,就立马闭嘴了。
白天大人们各自干活,学生读书。到了晚上,一家人聚在火塘边吃晚饭。吊一盏暖黄色的低瓦灯泡,停电时就会燃起松明(一种传统照明工具)。那时还是分餐制,每人一碗米饭一碗汤一片肉,客人来了还会杀鸡。火焰在火塘中欢快地跳跃,饭菜飘香,家人们和气地围坐一堂,这场景到现在还总是进入我的梦里。
因时而变的走婚习俗
不少人是通过 " 走婚 " 了解到摩梭这个民族。走婚是摩梭人独特的婚嫁习俗,男女双方平时居住在各自的母系家庭里,只有晚上睡在一起,白天几乎不共同生活。
我的外婆于四十年代走婚,那时开放而自由,在田间地头集市上看对眼就可以建立关系,就算同一时段跟不同的人交往,也不会发生情闹纠纷事件。相反,如果哪个男人或女人为了这些事吵吵闹闹,大家会认为你小题大做。
那时的女人选择走婚主要是为了给家族诞下孩子,所以比较看重男方的基因:外形是否标志?身高如何?有没有疾病?聪不聪明?村子里的劳动能手,比如木匠、喇嘛、生意人,往往是少女们倾慕的对象。
摩梭的村庄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那时走婚甚至不需要知会大家庭里的人,男女之间可以偷偷来往,好聚好散。孩子生下后,由女方的母系家庭抚养。如果男方想长期固定往来,就可以公开来往,同时照顾自己的孩子。
在我妈搞对象的六七十年代,政府部门要求实行一夫一妻结婚制度。此时,选择走婚的男女白天各居母家,晚上走动往来,如果夫妻之间有纠纷,按照婚姻法处理。
摩梭人婚姻嫁娶的过程中,男方要先请能说会道的长者提着礼物去提亲,征得同意后方可办婚礼,婚礼上,要请摩梭的神职人员达巴主持仪式。在正规的婚嫁仪式里,达巴要把女孩的 " 灵魂 " 从原来的母系家庭迁到新的家庭,就像把户口转过去一样。新郎要给新娘和她的长辈送衣服,但不需要给彩礼。
摩梭老奶奶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到了我们这一代,都是固定专偶走婚,同一时段只跟同一个人来往,孩子的养育费用、读书费用等,也是由父母双方承担。但大部分男女还是各自住在自己家里,所以我们还是叫走婚。
时至今日,走婚主要发生在摩梭的农村地区。那些进城打工的小年轻,两口子肯定是单独住在一起的。农村大部分还是走婚,因为现在年轻孩子少、独生子女居多,哪个大家庭都不愿意把年轻人拱手相让。很多年轻人结婚后,还是各自生活在各家。
去年我做调查时遇到了两个 90 后的小姑娘,都是走婚,她们的丈夫一个是汉族人,一个是摩梭人。她们在结婚前就跟男方讲好,自己是独生女,领证后依然会留在娘家,既不算娶也不算嫁。" 如果都按以前的风俗走婚,没有经济牵扯,也没有婆媳矛盾,孩子由女方家庭抚养,不是很好吗?"
劳作的摩梭女性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听完她们的话我很欣慰。年轻时,我看到网上有人污名化摩梭的走婚,说这是 " 一夜情 "、" 性开放 ",我觉得很愤慨,写了长长的小作文去反驳。现在我佛系了,相信摩梭的走婚是有科学性和优越性的,新一代年轻人也发现了这点。
这个年代的走婚,父亲跟孩子的关系密切了很多。但如果要离婚,基本还是女方家庭养孩子,大部分不会管男方要抚养费,也很少闹到法庭上。
四五年前,我有亲戚因为男人出轨离婚,最后对簿公堂,倒不是为了那点抚养费,主要是姐妹们觉得愤慨,想讨个说法。当时我觉得中间有孩子不宜闹大,今后孩子会想爸爸,爸爸会不好意思来看孩子,但他们还是打了官司,官司一打,两家就变仇家了。摩梭是一个亲和的民族,大多数家庭不会闹到这个份上,会看更长远的未来。
摩梭家庭对于离婚很包容。去年我遇到一个老奶奶,她笑眯眯地对我说:" 我的小女儿远嫁到四川,隔得很远,谢天谢地,她现在离婚回来。"
这种观点,除了摩梭人不喜欢家人分离以外,也跟摩梭家庭的财产继承制度有关。很多民族的女儿回到娘家,意味着要跟儿子分摊财产。但摩梭家族的财产是所有人共有的,老老少少都有继承权,不涉及利益纷争,我们认为亲人居住在同一个家里才是最好的。
我谈过几段恋爱,但遗憾没有遇到本民族的男人。摩梭的男人笑起来特别温暖亲和,像冬日里静静燃烧的柴火。我跟离婚的女性朋友们说,再婚找摩梭男人最好。因为他们的血缘意识不强,对待继子继女跟亲生孩子一样。
出走与回归
这些年我如同候鸟,从大家庭迁徙到小家庭,再建立自己的家庭,最后回归到父母身边。家对于我而言,像天边的月亮,我如同潮汐随着它的引力涨落涌动。在 15 岁那年,因为原来外婆的大家庭人口众多,舅舅有点排斥父亲,父母带着我们离开大家庭分家了。
分家不仅是物质上的剥离,更是对身份与归属感的剥夺。我特别伤心,对父母的怨气持续了一年多。
家乡风光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长大后我观察到,母系大家庭的小型化演变,是摩梭人发展的整体趋势。传统的聚落敞开,广阔世界涌入眼帘。族人们走出世代栖息的天地,寻找新的位置,建立与长辈们截然不同的家庭关系。
15 岁那年我也独自来到丽江市,在中等师范求学,学习教育学和心理学,研究教育的本质是什么,后来又去昆明读大学。毕业后,我在县里的一所高中当美术老师。
从我这一代开始,很多受过教育的摩梭女性会走出村庄,到县里或市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工作,跟其他民族的人走入婚姻,组建家庭。
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每次走进教室,我总是带着笑容给孩子们上课,并对家庭困难、成绩不好、自卑的学生格外关爱,给他们更多鼓励。那时,我的工作还包括指导美术特长生,揪心地发现:很多女同学的家庭对她们的教育不重视,不支持她们学艺术。艺术专业的学习成本极高,费用往往是普通学科的两到三倍,这让家长们的态度更为消极回避。于是,我一家一家地做工作,说服她们的家人。
我逐渐感到学校就像高压的铁笼,教室像一台巨大的榨汁机,将学生和老师一同绞入,能榨出什么呢?直到后来,我已经厌倦到害怕路过学校大门,不想再看到它。
那时我正处于上一段婚姻的尾声。我的前夫是汉族人,我们一起生活后,发现两人之间的文化差异太大,加上年少气盛,不愿意为对方改变和妥协,导致最终分手。
2002 年,我辞掉老师的工作,来到了丽江市。我在两个家族企业里上班,一个做行政,一个做文化包装,跟不同民族的人都打过交道。我观察到其他民族的女孩子工作都很拼命,也总是当领导。我们摩梭人的姑娘都挺佛系的,在职场上不争不抢。
摩梭的奶奶们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几年后,我从两家企业辞职,做服装设计,写诗、写文章、学拍纪录片。在城市这些年,我发现外面的很多人只喜欢锦上添花,而我们摩梭人相反,更看重雪中送炭。
摩梭社区里,孤和寡几乎是不存在的。
我曾经特别享受孤独,向往背着相机和画架,走南闯北搞创作。相较之下,摩梭聚落里人际的亲密显得过于粘稠,大家族里的人同吃同住、密不可分,让人分不清自我与他人的边界。直至离开,我意识到自我是单薄的,而家庭是温暖的后盾。这里有着我所坚信与热爱的一切——家人、人际准则、价值观、道德。
田野上的摩梭人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在外转了一圈后,我决定回家。现在,我和爸妈还有哥哥住在家里。哥哥在电信公司工作,妈妈每天喂鱼喂猪割猪草,管理自家种的水稻和玉米。我爸上午帮着我妈干活,下午去镇上跟老朋友们打牌或看电视。我在家做家务,写东西,近几年做摩梭文化的调研工作比较多。
以前我妈觉得,女儿读了书,好不容易走到县城,就该跟主流社会里的大多数人一样,做那份体面稳定的老师工作,跟丈夫经营小家,渐渐远离本民族的文化圈。现在,她的态度有了 180 度的大转弯,特别高兴地欢迎我回家,支持我的决定。
摩梭文化流失很多,找不到能问的人
回归这几年,我主要在做摩梭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工作。
小时候,老人们给我们讲神话故事,在洪水来临时,善良的摩梭先祖路依若救了乌鸦一命,用细细的线和粗粗的针做了一个大袋子,把它拴在很高的树顶上。后来,路依若的聪慧与善良感动了天神,路依若得以跟小天女 " 木米年丹米 " 结为连理,繁衍生息,成为摩梭人的起源。
童年的我心想,原来我们是这样诞生的。
我们村坐落在泸沽湖西北部,是高原水乡。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坝子,还有万亩良田。夏天,满目稻田拔节生长,绿海翻腾;到了秋天,金黄的稻穗翻滚着波浪,就像大海深处涌动的金色潮汐。以前泸沽湖畔的摩梭人会满载着鱼干,跟我们换粮食。大家吃饱穿暖都没问题,春天播种下去,秋天就能放心大胆地吃。
我听着村里的长辈唱民歌长大,很多叔叔阿姨都能自己现编现唱。
" 别的地方什么都好,不如家乡永宁好 ",这是在唱家乡和眷恋;" 山中有只杜鹃在唱歌,就像妈妈在呼唤我 ",唱出游子对母亲的想念。年轻的男孩女孩在山野田间对唱,互诉衷肠:" 金花和银花,可不可以一同开放?金鸟和银鸟,可不可以一起喝水 "。
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摩梭的民歌带着岁月的沉淀,回响在我的心里。世代相传的故事和情感在歌声中回旋,连接着土地上的每一个灵魂。
可惜如今,摩梭的家谱、民歌、文学都流失严重。
摩梭人没有文字,只能依靠口口相传。在走访古村落时我们发现,很多大家庭已经理不出家谱了。在以前,家中的舅舅舅公都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下来,至少念个十来分钟。小到杀鸡杀猪、大到成人礼生孩子,都要跟祖宗们交代。现在的人则会简化成一句 " 老祖宗现在杀猪了,请你们尝一下 "。
故事、谚语、民歌流失得更快,调研过程中已经问不出什么了。早在 2003 年,我参加北大的一个调研项目,带着录音笔走访村里的爷爷奶奶,收集民歌和传说故事。讲故事的老奶奶七十出头,那时记忆力已经衰退了,有时讲到一半忽然忘了,有时把一个故事串成另一个。当时抢救下了部分摩梭文化,现在有更好的摄像设备,但是找不到能问的人了。
那些老人看得开,弯着眼睛跟我们说 " 现在社会都这样 ",反倒是我们做研究的人很忧伤。我们计划出版一批调研成果,让摩梭的后代通过翻阅这些资料,不忘却我们的历史和文化。
山野间的向日葵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走访摩梭家庭时,我想起小时候给造访村里的学者当翻译时,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些陌生又体面的外来者,他们问起我走婚的习俗制度,眼睛里闪烁着敏锐的好奇。从前的我,在那一刻没来由地感到难为情,甚至有些自卑。而现在,当我看着山峦环抱,金色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,这片土地让我格外感受到平和与安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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